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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遍北京四城区

2001-03-07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1959年,我17岁时,便高中毕业了。那时我还并不知道父亲在1957年的“大鸣大放”中,由于在座谈会上提出来旧海关的某些规章制度值得借鉴,而新海关的某些官僚主义作风应予改进,事后从海关总署统计处副处长,调往外贸部编译室搞起了资料工作,是因为内定为了“中右分子”,需“控制使用”的缘故;这本已影响到我考大学被录取,我自己又因遭人暗算,更遭致操行评语里有“不宜入大学深造”一类“建议”——详情在我于1999年出版的《树与林同在》一书中有具体披露,此处不赘——所以,我没能进入自己所向往的大学;要不是那一年师范类院校开头未能招满,从而再从已淘汰的考生中拣拾回了一些,我可能连北京师范专科学校也上不成。它原是北京师范学校,地址在外城宣武区南横街。这样,它也就成全了我,连大学也留在城圈里上。从1959年入学到1961年毕业,那两年我的生命轨迹基本上在师专左右游动。那里离菜市口很近,是清代行刑的地方,谭嗣同等“戊戌变法”的六君子,就牺牲在那里。那附近还有回族聚居的牛街。在我们师专对面,有解放后新修的一座伊斯兰风格凸现的伊斯兰教经学院。那一带地方,贫苦人家较多,京腔京韵更浓,显示出北京另一面的风情。

北京城原来分为以皇城为中心,皇城西边多贵族府第,而皇城东边多富商豪宅(其实不尽然),大致呈正方形的内城,和前门(正阳门)、崇文门、宣武门——近年来常被合称为“前三门”——以南的,大致呈矩形的外城。现在这内、外城都在二环路内,分为四个行政区:东城区,西城区,崇文区,宣武区。我1950至1960年所住的钱粮胡同,所上的学校,所出没的隆福寺、东四牌楼、北新桥、交道口、东皇城根、骑河楼、王府大街……都属东城区。1960年,我父亲调往张家口工作,母亲随往,北京没有留房,我只得把师专宿舍当作自己的家,那两年活动在南横街、烂漫胡同、虎坊桥一带,那属于宣武区。1961年我从师专毕业后,分配到北京十三中工作,那本是辅仁附中,在什刹海附近的李广桥斜街,后改称柳荫街;我先住在西煤厂宿舍,后搬进学校本址里住,在那里经历了“文化大革命”,并娶妻生子,搬到柳荫街一个小杂院里,住进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平房,在那里写出了我的成名作《班主任》,迎来了改革、开放的新时期,进入了文坛,并在1979年,第一次坐上了飞机,是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到罗马尼亚访问,第一次看见了大海,看到的人家国家边上的黑海;我也就在这一年,从柳荫街搬到了北京东南方一个叫劲松的新居民区。在十三中的那十几年里,我熟悉了那一带的市民生活,我那一阶段所来来去去的地面,什刹海,银锭桥,钟鼓楼,烟袋斜街,鸦儿胡同,花枝胡同,羊角灯胡同,三不老胡同,等等,都属于西城区。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《钟鼓楼》,就是以那十多年的生命体验为主,结晶出来的;其中有关四合院的描述,当然也还动用了在钱粮胡同居住所积淀的印象。1975年我从中学先是借调,后正式调到北京人民出版社(现北京出版社)当编辑,工作地点在崇文门外东兴隆街,由此我又熟悉了崇文区的花市、榄杆市、东四块玉等地面。你看,我这半个世纪转来转去,把北京城圈四个区,可谓是“十二栏杆拍遍”了!

在北京十三中当中学教师时,我是很卑微的一种存在。我就是教书,有时当班主任,因为不是党员、干部,所以不会抽调我到远郊搞“四清”什么的;“文革”开始后,学校里乱作一团,那些糟心事就不去说它了,但因为我并非学生,所以也轮不到我“上山下乡”。后来“复课闹革命”,因为反“师道尊严”,学校的玻璃窗几乎都破砸光了,但我们当教师的也只能是夹着尾巴,勉强维持;中学是很小的社会单位,哪里能到外地设“五·七干校”,所以除了短期到市郊劳动,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北京城区。记得大概是1970年年初,满北京城的国家机关干部似乎都在限期奔赴“五·七干校”,一时间北京所有的旧货商店塞满了干部们惶急中处理掉的家具,往往店堂里放不下,就直接摆在店门外的人行道上;那时北京郊区一些成分好不怕事的农民,便赶着大车进城搜罗这些便宜货,往往三五块钱便能买去一张饭桌,十来块钱便能买下一架带镜子的大衣柜,构成那一历史阶段北京街头的奇观——恐怕也只有我这样的,既没下“干校”任务,又尚未成家、无购物欲望的芥豆人物,才得以对之冷眼旁观,暗中叹息吧!

“文革”恶梦醒来,睁眼一看,呀,北京的城墙,怎么几乎荡然无存了啊!再去隆福寺,天哪,所有的庙堂,其中所有的文物,以及附属的古老房舍,竟也拆除得星渣不存,包括我在《蓝夜叉》里写到的那个无与伦比的,世界上最瑰丽奇特的藻井,也湮灭无踪!

(摘自《刘心武侃北京》,刘心武著,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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